寻宝的父亲(短篇小说)
魏天作
(一)
我父亲之所以走上寻宝之路,是因为在一次与朋友喝酒时,逢上市政府一位官员。该官员史志办主任,通今博古,尤其熟谙当地的历史传说、奇闻怪事。当时喝到兴处,主任突然放下酒杯,直视着大家问:“我有一个巨大的秘密,你们想不想知道?”
人们最想知道的就是秘密,尤其是巨大的秘密!大家赶紧把头伸出去,侧耳细听,生怕漏掉一个字儿。主任不慌不忙,压低声音说:“你们知不知道,当年日军侵占这座小城时,有个日本军官是中国通,他酷爱收藏中国文物?”
大家相互看一眼,摇头说:“不知道。”
主任进一步吊胃口:“你们知不知道,他一共收藏了几大箱文物?”
大家依然摇头说:“不知道。”
主任慢慢伸出五根手指头:“五大箱!唱戏用的大戏箱!其中有青铜器、古瓷器,有玉器、珠宝,还有名人字画——估计名人字画是不行喽!”
有人不解,忍不住问:“名人字画不行是什么意思?”
主任看那人一眼,解释说:“你想啊?在地下埋了六七十年,还能行吗?”
大家渐渐明白了。
有人迫不及待地问:“主任的意思是说,那个日本军官收藏了五大箱文物,没有带走,埋在什么地方了?”
主任点头说:“对。就埋在小城的什么地方了!”
不待大家细问,主任进一步解释说:“有关这五大箱文物的记载,早年我就在史志上看到过,也曾就此事向有关领导做过专题汇报,只因没有确切的藏宝地点,渐渐搁置下来了。谁知不久前,当年那个日军战犯临终的时候,他给儿子、现在在中国经商的企业家大岛先生一把短剑,剑柄上刻有一个图,就是当年那五大箱文物所藏地点的示意图。大岛先生在华经商二十多年,赚了不少钱,为感谢期间受到的礼遇,决定把刻有藏宝图的短剑还给中国政府。几经辗转,那把带有藏宝图的短剑就锁在我的保险柜里了!”
话音未落,人们顿时像煞气的皮球,瘫软在自己座位上了。
这算什么秘密啊?既然日本战犯的儿子已经把藏宝图交给了中国政府,那就是中国政府的事了,还与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?这个主任,真是仗着位高权重故弄玄虚!
在座的六七个人中,要说冷静且有心计者,当数我父亲!我父亲并不那么想,他认为主任这么大一个人物,犯不着跟一群小老百姓故弄玄虚,其中定有他意,于是便拐弯抹角地问:“主任。那五大箱文物,一定价值连城吧?”
主任并不介意场中的变化,依然神神秘秘地说:“何止价值连城,可谓富可敌国!”
富可敌国?我父亲不禁唏嘘一声,又问:“那么大一笔财富,是国家派人来取,还是由您带人去取?”
主任叹口气,摇头说:“谈何容易!几十年沧桑巨变,藏宝图上的标示早已物换星移,无法考证,到哪里去取?”
言外之意,政府对那五大箱文物已经放弃了!我父亲的心怦然而动,仿佛有股巨大的力量汹涌其间,顿时兴奋不已。但他没有表现出来,甚至装得与己无关似的,有一搭无一搭地说:“那图上都画些什么啊?您找老年人问一问,说不定就能问出些什么呢。”
主任冷冷一笑,意思是你那主意过时了,我早已用过了,然后说:“图上就一条小河一棵柳树,树下一个五角星。五角星即那五大箱文物。据史志记载,当年小城修有一条护城河,沿河两岸种植着柳树。也就是说,当年的护城河两岸,都有可能是埋藏文物的地方,而那些地方,现在不是开发成了居民小区,就是建成了机关、学校,商场、酒店,哪里还有一点当年的影子?”
如此说来,确是无处可寻了,可是既然无处可寻了,主任为什么还要透露如此秘密呢?我父亲回到家里,经过一番苦思冥想,终于茅塞顿开:主任之所以要透露如此秘密,就是对那五大箱文物还抱有幻想。换句话说,虽然政府放弃了寻找那五大箱文物,而主任却没有放弃,他是希望在座的酒友之中,有人能够担当起如此重任!当然,这个重任是民间的,非政府行为的,是特别隐秘的,不可公之于众的。而主任呢?则在暗中吃一份黑食。现在的官员,有不少人都在暗中吃着黑食!
我父亲想透彻之后,依然做得跟没事人似的,来到史志办门口,单等与主任“不期而遇”。官员们上午八点半上班,我父亲提前十分钟就位。八点二十五分,即看见矮胖的主任腋下夹一只公文包,志得意满地从草坪那边走过来了。我父亲赶紧躲藏在路口的一个拐角处,等到相距四五步时,一闪身走出来,恰巧与主任走个对面。
一夜之隔,主任没有了酒桌上的谦逊与热情,更多的则是官气和冷漠。我父亲并不介意这变化。人家是官员,官员上班自然要有官员的样子。演员登台时与卸妆后还不一样呢!他赶紧迎上两步,伸出一只手,满脸堆笑地说:“主任啊!这么巧,在这里和您相遇了?”
主任迟疑片刻,轻描淡写地拉一下我父亲的手:“你有什么事吗?”
我父亲摇下头:“没、没事,就是等一个人。”
主任说:“你等吧,我有个会先走了。”
然后转身就走。
我父亲紧追两步,跟在他后边说:“主任,我看到您忽然想起一件事,就是昨天喝酒时您说的那件事。”
主任不解:“什么事?”
我父亲提醒说:“文物,五大箱,一个日本战犯当年埋藏在小城的;还有一把短剑,上边刻有埋藏那五大箱文物的标示图,是那个日本战犯的儿子还给中国政府的。”
主任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父亲:“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不知道?你是不是记错了!”
我父亲便不想再说什么。他认为主任一定是反悔了,不想在酒友中寻找担当如此重任之人了,或者觉得这帮酒友鱼龙混杂,怕有不轨之徒惹出麻烦于他不利,于是决定另辟蹊径了。
面对如此之变故,我父亲非但没有觉得失望,反而感到庆幸。主任的出尔反尔,不仅证明了五大箱文物的存在和重要,还证明了主任要吃黑食的决心和贪婪,不然,作为一名政府官员,他不会不顾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自食其言!
更值得庆幸的是:主任不是不承认说过那五大箱文物的事吗?那好,他既然不承认说过这件事,那么这件事就与他无关了,甚至与政府、与任何人都无关了。换句话说,既然这件事与任何人都无关,那么谁找到就是谁的了!
(二)
忽忽二年过去。我父亲经历了几百个风吹日晒、早出晚归,终于在东城一隅的荒僻之地,锁定了藏宝的目标。探测器显示的各种数据,恰好与主任所描述的藏宝数据相吻合,只是跟剑柄上所标示的藏宝地点大相径庭。
据当地老人讲,此地没有护城河,也很少种植柳树,解放前建有一座寺院,占地五十余亩,常住高僧十几人,香火一度很盛。后来,因为主持僧采阴补阳,欲求长生不老,经常派小和尚到民间诱骗、强抢良家少女,激起了民愤。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,十里八乡的百姓手持抓钩、铁锨,将寺院团团包围,先在门前挖一个一人多深的大坑,然后放火点燃了寺院里的钟楼、大殿、禅堂,直烧得狗和尚哭爹叫娘,抱头鼠窜,一个个落进大坑被活埋了。
就是这样一块罪恶之地,却埋藏着我父亲梦寐以求的宝物,其复杂心情可想而知。第二天上午,我父亲怀揣一颗既有挖掘不洁之地会给人带来厄运的担忧,又有无价之宝强烈诱惑引发的焦渴心情,紧迫而小心地走进一个劳务市场。
天空阴沉沉的,不时有纸片或塑料袋在寒风中飘飞。几个民工一字儿排开站在避风的墙根下,嘴里叼着一根香烟,一边吸烟一边闲聊,样子悠闲,仿佛并不急于找到雇主。民工身边各放一把镐头或一把铁锨,那是他们打工的工具,也是显示技能的招牌。倘若在别的季节,还会有木工的锯子、斧头,瓦匠的瓦刀、泥板,这样的季节,当然只有镐头和铁锨了。
我父亲需要的就是镐头和铁锨。他看准两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,压低声音问:“一晚上50元,干不干?”两个人上下打量我父亲一会儿,镐头问:“什么活,还要晚上干?”铁锨附和说:“不会是盗墓吧?”我父亲含糊其词地答:“就是挖个坑。”镐头不解:“挖坑还要晚上?”铁锨帮腔:“犯不犯法?犯法的事我们不干。”我父亲不悦了,一边转身一边说:“挖个坑犯什么法?不干拉倒!”
镐头上前一步,拦住我父亲:“兄弟,我们不是那意思,我们是说晚上黑灯瞎火的不好干。你加钱吧,80元。”我父亲看一眼闲在墙根下的诸多民工,越发有了底气,硬生生地说:“不加,就50元。”铁锨在后边赌气地说:“不加不干。”
我父亲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:“不干拉倒!”
旁边一个瘦高个儿迎上来,和颜悦色地说:“兄弟,什么活儿,好商量!”我父亲说:“挖一个坑。”瘦高个儿问:“挖多大?”我父亲说:“三米见方。”瘦高个儿又问:“挖多深?”我父亲说:“大约两米。”瘦高个儿说:“我干。”
我父亲看他身后,意思是你伙计呢?瘦高个儿说:“别找了,就我自己?”我父亲不放心:“你一个人能挖那么大的坑?”瘦高个儿嘿嘿一笑,蛮有把握地说:“不就十几方土吗?保证五小时给你挖出来!不过,咱丑话说在前面,我要一个人拿两个人的工钱,100元少一个子儿也不行!”我父亲连忙承诺:“当然!当然!”
这是我父亲万万没有想到的。起初,他计划雇佣四个人,上半夜挖坑,下半夜往家运东西,后来觉得不妥,怕人多走漏风声,于是改为雇佣两个人,用大半夜时间挖坑,另借一辆面包车往家运东西。他认为两个人不能再少了,不然就挖不出那么多土了。谁知,现在瘦高个儿一个人,就能挖出十几方土!
我父亲很满意,先拿10元钱给瘦高个儿当定金,完工后结清。然后互留一个手机号,约定会面时间和地点就分手了。
出城往北不远,是一家养鸡场。场长姓苟,我父亲的原工友,下岗后自主创业养鸡,几年时间发展成为市里赫赫有名的养鸡专业户,资产由起初的几万元发展至现在的几百万元。我母亲即在该场打工拔鸡毛。拔一只一毛钱。一月能有几百元近千元的收入。
苟场长创业之初,曾动员我父亲入股,并许以副场长之职。我父亲不干,他看不上这些鸡零狗碎的小营生,要干就干一鸣惊人的大事业!大丈夫当有鸿鹄之志,岂能为蝇头小利而动?我母亲却没有那样的清高,她不但要为一个三口之家的一日三餐操心,还要为我这个初二高才生的学费和零花钱着想,于是进场打工拔鸡毛。拔鸡毛看似活儿轻,其实它不但累人的腰,还伤人的手。手在水里热一把凉一把,不几天就脱皮溃疡,痒得钻心。
我父亲此行的目的,当然不是关心我母亲的手,而是借苟场长的车。苟场长有小轿车、大货车,还有一辆面包车。我父亲看准的就是这辆面包车。
多日不见,苟场长已经发福了。他不高的个子隆起个大肚子,两腮支奓着,见人咧嘴一笑,活脱一个笑面弥勒佛。
“哟!老吴、吴专家。稀客,稀客!”
看似热情,话里却透出几分轻蔑和讽刺。
我父亲知道,这家伙一直记恨他不入股养鸡的事,而且视其寻宝为游手好闲、不务正业,人前背后多有鄙薄之辞。有一次,他们在街上相遇,苟场长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大声指责我父亲说:“老吴,我是看在咱们曾经工友的情分上,才奉劝你一句:天上不会掉馅饼,还是回到现实踏踏实实过日子吧,别让你老婆一个人支撑这个家了,她一个女人家太不容易了!”我父亲冷哼一声,没有理他。
现在,苟场长已经创业成功,一步一个脚印地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,自然更有理由看不起我父亲了。言谈举止之间,自觉或不自觉地就流露出一个富人看叫花子的眼神,还有你后悔不后悔的拷问。殊不知,我父亲正憋着一股劲呢?他心里说你姓苟的有什么了不起?不就一个养鸡的吗?不就有几个臭钱吗?我今晚这一坑挖出来,何止几百万、几千万?甚至几个亿都说不定呢!
我父亲微微一笑,轻薄地拍着苟场长隆起的肚子说:“听说苟场长发达了,今天一见果不虚传!看这肚子隆得,都超过要生孩子的女人了,多气派,多有风度啊!不过,你这一身鸡屎味太难闻了,腥臊恶臭,顶风都能臭十里!”
这一击有如当头一棒,直打得苟场长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。
我父亲仰天一笑:“哈哈!老苟,借我面包车用一晚,想要钱随便你说个数,想喝酒小城最豪华的酒店尽你点!”
苟场长先是一愣,然后重新打量着我父亲轻声问:“老吴,你是不是找到了?”
我父亲故作高深,笑而不答。
苟场长赶紧端出一杯茶,不无讨好地说:“老兄,喝口茶,慢慢说,到底怎么回事儿?”
我父亲伸手挡一下:“茶就不喝了,我很忙,还有许多事情急着办;再说了,茶是清洁高雅之物,在你这恶臭满天的养鸡场能品出什么味儿来?待我有时间了,带你去个地方,喝杯真正的茶,叫你明白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!”
然后伸出一只手。
苟场长一时没有转过弯子来:“什么?”
我父亲说:“车钥匙。”
苟场长如梦方醒,赶紧拿车钥匙交与我父亲,接着问:“要不要派司机?”
我父亲说:“不要!”
本来,我父亲是想借车后再搓苟场长一顿的,反正下午没事等天黑,谁知话赶话说到这份儿上,再留下吃饭就没有意思了。
临近傍晚,天上飘起零星的雪花,北风紧一阵慢一阵,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。我父亲心里高兴,不禁喊出一句:“天助我也!”
待到天黑,我父亲来到约定路口,车没停稳瘦高个儿就到了。他一人带两样工具:镐头和铁锨。上了车也不打招呼,落座后只说一声:“走吧。”
我父亲知道他是一个老实人,或者是一个懂规矩的人。雇工是不可多话的,尤其不可打听雇主的事儿。我父亲满意地笑了笑,一边说“不急”,一边拿烟给他吸。
瘦高个儿接过烟,赶紧拿出火,先给我父亲点燃了,再给自己点,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。我父亲也不说什么,慢慢发动了车。然而,他却没有开车直接去目的地,而是小心地向外绕行了几公里。
一路无事,前边没有车堵,后边也没有车跟。
一切担心是多余的!
小心点好,小心驶得万年船嘛!我父亲在心里这样说着,把车拐向东城。行约三公里,下了平坦的马路,驶进一片荒芜之地。
瘦高个儿依然不说一句话。待我父亲确定了要挖的坑,他脱下外套,先用镐头刨开冻层,然后用锨挖土。他干活果然利索,不到两个小时,即挖出一个三米见方、一米多深的坑。
我父亲站在坑沿上,一边观察四周的动静,一边用充电手灯为瘦高个儿照明。四周静悄悄,没有任何异常。挖土的进度也比预期快得多。
一切都很顺利!
胜利就在眼前!
我父亲蹲下身子,屏住呼吸,注视着瘦高个儿挖出的每一锨土。那土从坑内到坑外一起一落,我父亲的心也随着一起一落。他既希望这一锨能挖出宝贝,又担心这一锨不小心挖坏了宝贝。一颗心就这样起起落落,收收放放,比挖土的瘦高个儿还累。
突然,“咔嚓”一声!瘦高个儿用力过猛,锨把断成了两截。我父亲的心,也随着“咔嚓”一声,差点儿停止了跳动。
瘦高个儿停下来,惊慌失措地看着我父亲:“我、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我父亲渐渐缓出一口气,无可奈何地说:“明天再挖吧。”
(三)
这一夜,我父亲几乎没有合眼儿。他几次出去看天,希望老天爷下一场大雪,封住所有的家门,堵塞所有的道路,让人们出不了门上不得路,自然就没有人发现他挖宝的地方了。可是老天爷偏不作美,甚至零星的雪花都没有落几片就停止了,而且黑如锅底的天空渐渐裂开一道缝,像睡醒的眼睛一样注视着地上的一切。
天刚蒙蒙亮,我父亲就走出家门,往东城赶去。这一天对他来说太重要了,如不发生意外,等到夜幕降临之后,他就是亿万财富的拥有者,就是富甲一方的人上人,否则,他依然一贫如洗,受苟场长的轻慢和奚落。于是,他决定早早赶到东城,蹲守在荒僻之地,以备应对意外事情的发生。
进入东城,临近荒僻之地,我父亲就觉得不对了。昨天还静如死水的地方,而今却是热火朝天、一片沸腾。几十辆拖拉机来来往往,有的运砖、有的运沙、有的运水泥,像赶集一样涌到这里,沿着四周插好的彩旗,卸下一摞摞的砖、一堆堆的沙、一包包的水泥。一班一班的建筑工人,就分散在四周,各占一段,平地拉线,搬砖和沙,开始垒砌一道围墙。
我父亲左思右想,怎么也想不明白。昨天一点迹象都没有,今天怎么就突然动工了呢?若是巧合,也未免太巧了吧?他昨天晚上刚动土挖一个坑,今天一早就有人动工建筑围墙了?如若不是巧合,那么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获批偌大一片土地、调动诸多运输车辆和建筑工人呢?
至于阴谋,我父亲更是如坠五里雾中。瘦高个儿农民工虽然可疑,他挖坑时铁锨把突然断成了两截,可以理解为故意给人制造可乘之机,然而他是一个老实得连句话都不肯多说的人,至今还不知道挖坑干什么。当我父亲打他手机时,他还在睡梦中,糊里糊涂地问:“几点了?现在就去挖坑吗?”他把黎明前的黑暗当成傍晚的暮色了,显然与阴谋无关。
面包车主苟场长更可疑,他为人刁钻、工于心计,一下就能猜出我父亲借车的用途。可是他没有这能量,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养鸡专业户,如果叫他在短时间内获批偌大一片土地、调动诸多运输车辆和建筑工人,那是万万办不到的,况且他也不在本地,外出讨债去了。我父亲借车走后不久,他就接到线人的电话,连夜赶往债主门口,守株待兔。我父亲打他手机时,他刚好逮住“兔儿”,顾不得跟我父亲细说,只匆匆一句:“祝贺你吴兄!等我回去后喝你喜酒!”他已经认定我父亲成功了,语气里充满羡慕和恭维。显然也与阴谋无关。
除此之外,我父亲就再也想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了。后来干脆不想了。他找一个高地,躲在树后,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前边的荒僻之地,注视着荒僻之地上那片杂树林子。他的财宝就埋藏在那片杂树林子里。好在工人们都忙于劳作,没有人走进杂树林子,自然也没有人发现他的财宝了。
待到天黑,工人们收工时,围墙已经有了雏形,方方正正的,围出一百多亩,只是高度还不够,不足一米的样子。靠路边留个一门,架一根栏杆,两个穿制服的保安把守在那里;旁边搭建一间活动板房,是他们休息的地方。
我父亲放下心来,赶紧给瘦高个儿打电话,约他老地方见,并且一再叮嘱仔细检查工具,千万不能再出现问题。
瘦高个儿信誓旦旦地说:“保证不会再出事了!”
接着又问:“今天的工钱怎么说?”
我父亲大大方方地承诺:“再加100元。”
瘦高个儿感激地说:“大哥真是好人哪!越这样,我越不能多要大哥的钱。今天算加班,加50吧。”
我父亲说:“兄弟实在人,我也不会亏待你。事成之后,大哥另有重谢!”
他们会面之后,没有停留,立即开车绕到荒僻之地的背面,把车停在墙外,二人翻墙进去(其实一抬腿就进去了)。昨天挖的坑依然如故,没有动过的痕迹。门口一盏灯泡,摇摇曳曳,却没有保安的影子,可能到板房里取暖去了。荒僻之地,又恢复了以往的静寂。
我父亲轻轻舒出一口气,掏烟给瘦高个儿一支,自己一支。瘦高个儿赶紧拿火,先给我父亲点燃,再给自己点,然后叼着烟跳进坑里,一声不响地挖起土来。我父亲蹲下身子,把手灯放得很低,生怕有光亮照到外面。
大约又挖半米多深,突然“当啷”一声,铁锨碰到了硬物。
我父亲顿时惊喜得声音都变了:“兄、兄弟,轻、轻点。”
瘦高个儿蹲下身子,用手扒开浮土,露出一件锈迹斑斑的青铜器。
我父亲跳下坑,看见器物的圆腹前有倾酒流,后有尾,旁有鋬,口有两柱,底部三个尖而高的足,根据他所掌握的考古知识,知道这是一件酒具,名曰爵,系商代早期的青铜器。与爵造型相似的角,也是饮酒器,只是前后有尾,而无两柱。显然这一件是爵而非角,属青铜器中的重器。
接着,又出土一件圆腹、两耳、三足的器物。我父亲一时拿不准是什么,猜想可能是鼎,系古人用于煮饭或盛放鱼肉的器物。还有一件圆片、形制与现在的钹差不多的器物,可能是乐器;一件形似板斧,而比板斧大的器物,可能是兵器,一件……总共七件。我父亲顾不得细看,也顾不得多想,但他知道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稀世之宝!
与青铜器间隔十几公分,出土的是一些瓷器。第一件青花大罐,造型古朴端庄,地釉青白坚实,花纹遒劲有力。才一上眼,我父亲即认出它是元青花。因为元青花很“开门”,稍有常识的人即能认出来。“开门”系行内用语,具有时代特点的意思。
然后一件青花龙纹梅瓶,龙为三爪龙,盘旋而升,龙形、鳞片、龙爪、云气无不精妙传神,落款“大明洪武年制”。还有一件青花留白龙纹砚,龙纹釉内暗刻龙身,胎体坚实厚重,底有芝麻点,落款“大明宣德年制”;一件黄釉暗刻二龙戏珠盘,色调均匀,釉面平整;一件折腰碗、一件高足杯、一件小香炉……大小共计十二件!
每出土一件,我父亲都像迎接一个新生婴儿,小心翼翼地接在手里,仔细看上几眼,喊一声:“乖乖!”或:“我的小乖乖!”然后轻轻放到一边,再迎接下一件。
瘦高个儿见我父亲这样,不禁讨好地问:“大哥,恭喜发财啊!”
我父亲颤抖着声音说:“兄弟放心,大哥不会亏待你!”
瘦高个儿越发尽力了,出主意说:“大哥先把这些拿上去,我再找找,看还有没?”
如果史志办主任说的情况属实,除“名人字画不行”外,应该还有一些珠宝和玉器。我父亲把青铜器、古瓷器拿上坑,再次跳下去,用手灯给瘦高个儿照着明,叫他从一边向另一边挖。仔仔细细挖过一遍,也没有挖出一件珠宝或玉器。我父亲不敢耽误得太久,催促瘦高个儿说:“兄弟,咱走吧。”
瘦高个儿恋恋不舍:“不再找找了?”
我父亲果决地说:“不找了!”
二人爬出坑,正准备往车上搬东西,突然一束强光打过来,紧接着一个声音喊:“干什么的?”
我父亲吃一惊,两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:“没、没干什么,就、就是找点东西。”
四五个人冲上来,将我父亲和瘦高个儿团团围住。有人手持强光灯,先照一遍地上的青铜器、古瓷器,然后再照我父亲。照得我父亲头晕目眩,睁不开眼。为首的人冷冷一笑:“找东西?跑人家院子里找东西?偷东西的吧!”
不待我父亲申辩,为首的人大声喝道:“人赃俱获,统统带走!”
几个人应声而动,扑上来就要搬东西。
我父亲灵机一动,伸手抢过瘦高个儿的锨,用力挥舞着喊:“谁敢动我的东西,我就跟谁拼命!”
这一招果然灵验,几个人马上停下来。
我父亲对瘦高个儿说:“兄弟快往车上搬东西,我看谁敢拦!”
话音未落,一辆轿车驶至近前,停在我父亲身边。车门打开后,车上的人却不下来,向我父亲招着手粗声大气地喊:“大树!”
大树是我父亲的乳名,他学名吴欣。
我父亲看那人头尖腮宽,小眼眯着,大嘴咧着,一副笑面虎模样,知道不是善茬儿。仔细辨认良久,才认出他是儿时的同学张二柱。
张二柱在小城搞房地产,挣了不少钱,整天牛皮哄哄,人送外号张二牙。意思是他有两颗牙:一颗牙专咬老百姓,他想开发谁的地都得立马腾地方;一颗牙专咬当官的,他想开发哪片地都得赶快批条子!否则,他会咬得你身败名裂、生不如死,死无葬身之地!
我父亲害怕这样的主儿,虽是同学却敬而远之,多年不跟他来往。谁知造化弄人,你不跟他来往,他自己找上门来了,想躲都躲不开!我父亲心里“咯噔”一沉,料定自己千辛万苦找到的宝物,弄不好就要改姓了。
张二牙看着我父亲“嘿嘿”一笑,然后向身边的人挥手说:“你们都退下吧。”然后指一下瘦高个儿:“还有你,也到一边去!”
待大家离开后,张二牙走下车,走到我父亲身边,依然“嘿嘿”笑着说:“没想到吧老同学,这片地盘是我的!换句话说,我是这片土地的主人!这片土地上的一根小草、一块坷垃,都是我的!老同学,这点道理你不会不懂吧?可是你,既不跟我打招呼,也不经过门岗允许,竟然黑天半夜的翻墙过来?这是什么事啊?这是偷、是抢!要换了别人,你知道什么下场吗?我当场把他打死一点都不为过,顶多算个防卫过当,如果把他抓起来送到公安局,我还是见义勇为,要立功受奖呢!不过,对你我就不能那样了,谁叫咱俩是从小的同学呢?”
我父亲分辩说:“在你动工之前,我就找到了这些东西,并且已经开始挖了。”
张二牙说:“可是在我动工之前,你并没有挖走啊?如果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挖走了,还会有今天的事吗?这怨不得别人,要怨只能怨你自己办事不力,或者叫时运不济!”
见我父亲无话,张二牙又说:“现在两条路供你选。一是东西一人一半,也不枉你寻宝一场,总算有了收获,而且还是不小的收获;二是把你送到公安局,东西充公,我落个见义勇为立功受奖,你落个盗窃文物判刑入狱。”
我父亲沉思一会儿,只好选择前者,咬牙说:“一人一半吧。”
张二牙说声:“好!”转身打开轿车后备箱,拿一些报纸递过来。我父亲不知道他要干什么,缩着手没有动。张二牙催促说:“还愣着干啥?赶快包起来装车啊!”
我父亲忽然明白了,原来张二牙早有准备,所以这边刚挖完他就出现了,并且把包东西的纸也带来了。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?我父亲深深叹口气,决定不想了,知道想也是白想了。
好在张二牙没全吞,还给留一半,不然他全吞了,甚至把人砸死埋坑里,又能找谁说理呢?我父亲自己劝自己,开始拿报纸包东西。
张二牙吸着烟,吩咐我父亲说:“仔细点,别碰了;多包几层,有的是报纸!”
包好一件,他就接过去,装到轿车上。
装到一半时,我父亲说:“别装了,够你的了。”
张二牙问:“你的呢?你想自己出手吗?你自己能出手吗?”
我父亲说:“我会想出办法的。”
张二牙马上不悦了,提高声音说:“恐怕你办法还没有想出来,就被公安局抓住了!告诉你,这些都是出土文物,是国宝。别说这么多件,即便是一件,抓住也够判一辈子的!要想顺利拿到钱,只有运到国外去,你能运到国外去吗?大树,不是老同学看不起你,你运不到国外去,你没有那本事,光海关你就通不过!运不出去,在你手里就是一堆破铜烂瓷,分文不值,说不定还会招来杀身之祸!别以为我想占你便宜,其实我是在帮你!当然,也是怕你出事,怕拔出萝卜带出泥。就你那出息,到里边不用怎么审,就招了!我不想跟着你倒霉,我还想痛痛快快过几天好日子呢!”
我父亲听张二牙说得有理,只好答应下来。
(四)
当天夜里,我父亲没有回家,跟张二牙住进金三角大酒店。金三角大酒店位于小城最繁华地段的拐角处,由张二牙投资开发,系小城最豪华的大酒店。
我父亲住在六楼的8606总统套房。该套房由白、蓝、红三种不同的色系组成,每个色系一间卧室、一间客厅、一间盥洗室,另有室内游泳池、蒸汽浴室、桑拿室和餐厅。我父亲从未住过如此豪华的房间,走进去就像走进迷宫,只觉得眼花缭乱、头晕目眩。
张二牙看我父亲这样,不无得意地炫耀说:“这间套房的风格,是以南欧为主设计的,里边所有的陈设和工艺品,都是从西班牙专程采购来的。怎么样,大树,住进去有没有身处异域的感觉?不瞒你说,像这样的套房,在北京、上海,每晚收费二万美元不提前预订都没有,可是在他妈的小城每晚收费八千元人民币还住不满,可见这人与人啊,差别大了去了!大树你说,出生在小城的人比出生北京、上海的人少什么?可是出生在北京、上海的人就比出生在小城的人会享受!”
我父亲没好气地说:“要不怎么说人比人该死、货比货该扔呢!即便是出生在同一个地方的人,也有三六九等之分。就拿我来说吧,早出晚归,风里雨里,好不容易找到点东西,你一句话就分走一半!”
张二牙“嘿嘿”一笑:“听老同学这样说,倒叫我想起一个比喻。同是一窑烧出的砖,有的建成高楼大厦,引人注目观赏;有的砌作地下阴沟,被人踩在脚下;有的用在灶台上,整天香味弥漫;有的垒在厕所里,终日臭气熏天。大树你说,这是什么?这就是命运!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的命运!”
不待我父亲说话,张二牙忽然打个哈欠说:“好了,时间不早了,不跟你多说了,先洗个澡休息吧。祝老同学做个好梦!”
走到门口,他回头又说:“我住8609套房,南洋风格的,我喜欢南洋风情!有什么事,就去8609找我。”
想起张二牙住的房间号,我父亲心里不由一动,仿佛悟出点什么?6与9,原本是同一个数字,可是经过人们一颠倒,它的意义却完全不同了!人世间的诸多事情,不也是这样吗?
套房的门自动关闭后,我父亲脱下衣服,走进游泳池。他已经好久没有洗过澡了。他很想洗个澡。水温正合适,人泡在水里,全身的筋骨都膨胀起来,有种欲融欲化的感觉。
不知什么时候,房间里响起轻缓的音乐声,听上去似有若无,仿佛随着空气的流动而飘荡。我父亲不懂音乐,不知道这是一首西班牙古典吉他名曲、费尔南度·索尔的作品《月光》,也不知道它所展现的是一幅多么梦幻而迷人的景象:田野、河流、村庄,笼罩在朦胧的月光下,万籁俱寂,大地一片银白!只觉得听上去令人沉醉,昏昏欲睡……
恍惚之间,有个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。我父亲没有在意,依然微眯双眼,浸泡水中,任凭沉醉的感觉蔓延,任凭昏睡的浪潮袭击。忽然,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上抚动,滑溜溜的,像条鱼。
游泳池里怎么会有鱼?我父亲感到奇怪,强迫意识回复一些。原来,那不是鱼,而是一只手,一只女人的手!他慌忙睁开眼,看见一位年轻而貌美的姑娘,正赤裸裸地偎依在身边,不禁大吃一惊:“你、你是怎么进来的?”
姑娘嫣然一笑:“先生,你不必紧张。套房里所有的服务都是一流的,更是安全的,您只管尽情地享受就是啦!”
我父亲跳出游泳池,一边找衣服往身上穿,一边喝令姑娘:“你走!你快走!”
姑娘迟疑一会儿,突然变得可怜巴巴的,哀求我父亲说:“先生,为您服务,是我的工作。您不会因为不喜欢我,就叫我丢掉这份工作吧?算我求您了,先生,可怜可怜我,把我留下来好吗?我会尽最大努力,为您服务好,让您满意的!”
我父亲心里明镜似的,知道这是张二牙设计的圈套。他冷冷一笑,心里说:“我现在可怜了你,到时候就没有人可怜我了!张二牙会像对待一只套牢的狗一样对待我,让我任其摆布。哼!这种伎俩,电影、电视剧里都用烂了,一点都不新鲜了!”
待到天亮,我父亲决定去找张二牙,就昨晚的事向他摊牌。
8609门口的两个保安拦住我父亲:“先生,你不能进去!张董有吩咐,他休息时间,不许任何人打扰。”
我父亲故意大声说:“我跟你们张董告个别,有事先走了!”
两个保安说:“那也要等张董起床后再来。”
话音未落,门口对讲机里传出张二牙的声音:“让他进来!”
张二牙穿一身睡衣、趿着拖鞋从里边走出来,坐在客厅的沙发上。
我父亲在他对面坐下,气呼呼地说:“昨天晚上的事,想必你已经知道了。我是不是叫你很失望啊?”
张二牙盯视我父亲一会儿,忽然“嘿嘿”一笑说:“大树,你呀,叫我怎么说好呢?小家子气,真是小家子气!一个大男人,整天奔波在外,怎么就不能偷空放松一下、过一次现代人的生活呢?再说了,我们这儿的小姐都是有规定的,一次服务不好就是失职,就要被开除!你怎么就不能迁就一下,给人家留口饭吃呢?为什么非要把事情做绝呢?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啊?”
我父亲听得明白,后边两句才是张二牙真正要说的话。可是他不怕,经过一夜的苦思冥想,已经想出一个钳制张二牙的办法,于是说:“二柱,哦,张董。说实话,东西一人一半,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!如果你得寸进尺,再耍什么花招、打什么主意,我将向公安局投案自首,把东西全部交给国家!”
张二牙像牙疼似的倒吸一口气,依然“嘿嘿”笑着说:“大树,老同学!你厉害,你厉害行了吧?不过,有一点我要澄清,昨天晚上的事,我绝对没有害你的意思,是真想给你一次享受的机会!说实话,要想害你,我根本不用施美人计,当时叫人把你砸死,往坑里一埋,上边大楼一盖,岂不是千古悬案?即便大唐神探狄仁杰在世,恐怕也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吧?”
见对方无话,张二牙从茶几下拿出一张名片和两沓崭新的人民币,推至我父亲面前,既郑重又像开玩笑地说:“大树,这是我的电话号、手机号,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,你都要第一时间通知我!这两万块钱你拿着,不是我给你的,是借你先用的,别忘了分账时如数还给我!”
我父亲看张二牙这样,原来的一肚子火气,不知不觉消失了大半,最后竟收起现金和名片,向张二牙友好地笑笑说:“好!我记着,到时候一定如数奉还!”
告别张二牙,走出大酒店,在停车场发动面包车时,我父亲忽然看见一个人,矮矮胖胖的,很像史志办主任。正欲细看,那人已经钻进小轿车走了。
我父亲心里一动,想在后边看个仔细。如果那人真是史志办主任,即说明他与张二牙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,我父亲百思不得其解的诸多问题,比如主任的出尔反尔、瘦高个儿的铁锨把事故、张二牙的跑马圈地建围墙等等,都可以迎刃而解了!
好在小轿车跑得并不快,我父亲不费吹灰之力即能把它咬得死死的。临出酒店时,门岗一个瘦高个儿,差点惊得我父亲背过气去!
天啊!瘦高个儿不是别人,正是我父亲雇佣的农民工!他、他怎么在这里?还穿一身酒店的保安服?莫非……他们都是一伙的?
就在我父亲惊诧之际,突然从斜对面冲出一辆自行车,“咣当”一声,与面包车撞个正着。骑自行车的人被撞出四五步远,人在地上滚动几下,然后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不动了。
“车撞人了!”
不知谁喊了一声,门口很快围上来一群人,大呼小叫,乱作一团。
我父亲的头顿时就大了,木呆呆地愣在那里,半天不知所措。
瘦高个儿冲上来,从车上一把揪出我父亲,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,然后大声骂:“狗日的,没长眼啊?撞人了不知道吗!”
这一拳,反倒把我父亲打醒了:“撞人还不都是因为你吗?如果不是你狗日的内奸分散我的注意力,我怎么会撞人呢?他妈的,我还没找你算账,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!”
新仇旧恨加在一起,顿时把我父亲变得像只失去理智的野兽,不顾一切地向瘦高个儿扑过去。瘦高个儿打完人,正准备去看被撞的人,不料我父亲从后边冲上来,抱住他的腰,用力向外一摔,人像断木一样被甩出丈远,摔倒在路边上。恰巧,路边一排马路牙子,瘦高个儿的头撞在马路牙子上,头下流出一摊血……
(五)
有围观者打电话叫来救护车。被撞的人和被摔的人先后被医务人员抬上车,我父亲最后跟着上了车。跟到医院,我父亲先拿那两万元现金作押金,然后给张二牙打电话,请求赶快送钱救人。
张二牙就有些不耐烦了,语气生硬地说:“大树,你怎么回事儿?东西能不能出手还不定呢!如果不能出手,那就是一堆破铜烂瓷,分文不值!那两万块钱,是我看在老同学的情面上借你先用的,你怎么得寸进尺,没完没了啊?打个电话就要钱,当我是开银行啊?开银行也不能说要钱就要钱啊?总得有个手续吧?”
我父亲明白张二牙所谓的“手续”是什么,可也不敢发作,生怕惹恼他扔手不管了。有钱人都是属驴的,不能戗,只能顺着来。我父亲硬着头皮听完张二牙的数落,然后小心地说:“老同学,事已至此,我只有求你帮助了,千万不能闹出人命啊,闹出人命我这辈子就完了!”
谁知,一语成谶,还真闹出了人命!我父亲话音未落,急救室的门开了。被撞的人苏醒过来,断了两根肋骨一条胳膊,需要长期休养;被摔的人因颅骨破裂颅内积血过多,抢救无效而死亡!
前者系后者的弟弟,弟弟因父亲有病住进医院,一早来找哥哥商量治病事宜,匆忙之中给我父亲撞到。恰巧其父就住在这家医院,老人家听说了两个儿子一死一伤,顿时如雷轰顶,悲喜交加,昏厥过去!
张二牙赶到医院时,两名警察也赶到医院了。警察抢先一步,像老鹰抓小鸡似的,扑上去抓住我父亲,然后“咔嚓”一声,用手铐把我父亲铐了个结实。张二牙紧走两步,拦在前面讨好地说:“二位警官,你们是不是弄错了?他没有开车撞人,也没有跟人打架,他是从那路过,看到有人受伤,送医院抢救的,是助人为乐,助人为乐啊!”
为首的警察说:“我们接到报案可不是这样。请你让开,不要妨碍公务!”
张二牙无奈,只好站到一边。
我父亲记着张二牙的话,在审讯室里,咬死没有开车撞人,也没有跟人打架,是看到有人受伤送医院抢救的!可是,几个回合下来,假话漏洞百出,连他自己都不能自圆其说了。
就在我父亲扛不住,眼看就要招供的时候,张二牙恰好赶来了。张二牙脸色阴沉,一见面就说:“又死一个!”
我父亲不解:“他、他不是只断了两根肋骨一条胳膊吗?怎么就死了?”
张二牙没好气地说:“我说的不是他,是他爹!他死了倒好,一次结清没事了!可是偏偏留下一个活口,这就等于留下一个填不满的坑,有多少钱都得填进去!不过,现在关键的问题,还不是钱的事,而是两条人命!人家一口咬定,哥哥是你摔死的,父亲的死也是你造成的,赔多少钱都不要,非要你偿命不可!”
我父亲渐渐明白了,张二牙不是来救他的,而是来分账的。从话里到话外,张二牙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了:一是要钱,二是要命?
要命很简单,只要我父亲把东西交出来,一条小命就保住了!要钱当然很麻烦,它不但要买下两条死人的命,还要填满一个活人的坑,然后才能结算是盈利是亏损,是分钱是分债!说白了,即使现在我父亲不要命,到时候也不一定分到钱!
从跑马圈地建围墙,到两死一重伤,再到我父亲关进审讯室,仅仅两天时间,张二牙不但做到了,而且做的得心应手、水到渠成,一切尽在股掌之中。
现在回想起来,如果没有昨天晚上的拒绝“美女服务”,或许就没有今天的两死一伤了,当然也就没有后来的审讯了。“两死一重伤”是“美女服务”的继续或翻版,二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,其目的都是为了把人套牢,任其摆布,只是后者更残忍、更血腥,当然也更具威慑力!
我父亲已经彻底领教了张二牙的阴险和残忍。张二牙实在是太厉害了,他简直就是一个呼风唤雨、遮天盖地、为所欲为的魔兽!相比之下,我父亲真是太弱小了,弱小得连一只蚂蚁都不如!我父亲不敢跟张二牙斗,甚至“投案自首、把东西全部交给国家”的话也不敢再说了!张二牙能安排我父亲摔死知情人瘦高个儿,也一定能安排我父亲死得很惨、很难看!
我父亲只好败下阵来,然后用哀求的语气说:“张、张董,我、我不要那东西了,一点都不要了!请你看在老同学的情面上,放——”
“放”字刚刚说出半截,我父亲马上收住了,赶紧换成“救”字,这样显得对人尊敬——“救我一条命吧。”
张二牙“嘿嘿”一笑,得意地说:“大树,你不用回避,就是放你一条命!不过,不是我放你一条命,也不是公安放你一条命,而是你自己放你一条命!佛说:舍得。小舍小得,大舍大得,不舍不得。你是一个聪明人,悟性好,悟透了舍得的含义,所以你舍了,当然也就得了!”
不待我父亲说话,张二牙转身走了。仿佛他的话说完就画上句号了,再说都是多余了。
不大一会儿,走来两个警察。为首的警察宣布说:“经过调查取证,吴欣同志没有开车撞人,也没有跟人打架,而是送人到医院抢救的,实属助人为乐,应该通报表扬。”然后拉一下我父亲的手,微笑着说:“吴欣同志,你回家就等着接受表扬吧!”
我父亲从审讯室出来,看见门口停一辆面包车,正是养鸡场苟场长的车……